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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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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連雲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日日跟隨著師父練功、習劍,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或許會離開燕國的王都,來到郊外的山上透透氣,他很喜歡拿著自己的小弓打幾只山雞野兔,安毓誠卻對打獵興趣缺缺,反而愛對著山間的草藥研究,總會采一小筐藥回去。

裁雪堂中人不但內功精湛,通常還對醫術藥理頗有研究,這大約也是受了安毓誠的影響。

馮連雲不知道他采這些草藥有什麽用,但想來必定是為了裁雪堂或是別的什麽人,應該與自己無關。

師父對他總是若即若離的,說不上嚴厲,也沒有多親密。馮連雲只記得他一向很溫和,無論自己要什麽,他都會盡力滿足,平時閑著的時候,也會用小刀刻一些木雕的小玩意兒給他玩。

因為父親實在是太孱弱了,整天只知道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半點武功不會,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因此他小的時候崇拜的只有師父,而不是父親。

他那時候就希望自己長大之後,能成為像師父一樣厲害的人。

人在年幼的時候,固然心思單純,殊無負擔,卻也最容易迷茫恐懼,不知對錯,柔弱無力,或許只能仰仗著年長者給予指引。

師父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引路人。

他練功遇到困難的時候,在王宮裏受了委屈的時候,心中疑惑難解的時候,不由自主地便會去依賴安毓誠。

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尊心的擴大,馮連雲的意志越來越堅定,漸漸習慣了凡事依靠自己,不去指望別人,但是年幼時對師父的那份信賴,早已深埋心底,不可能忘記了。

以至於他在受到折磨生不如死的時候,仍會忍不住想起師父的笑容和安慰勸解的語句。

不論再怎麽回憶,他都不覺得那時候安毓誠對他的態度有什麽不對,所以他很難相信,一手將他推進地獄裏的人,竟然是他最信任的師父。

那時候的師徒感情都是假的?哪些微笑和溫言教導的話語,也都是假的?

即便一開始是假的,相處了數年之後,他仍舊鐵了心要害死自己麽?

還是說已經無法回頭了?

馮連雲從睡夢中醒轉,緩緩睜開了眼睛,正是白天,房中一片明亮,床帳綁在兩邊沒有落下,他側了側頭,一眼便看見陸翎舟支著下顎坐在桌邊。

陸翎舟註意到他醒了,毫無溫度地笑了一下,揶揄道:“沒想到你真的能撐下來,最痛苦的階段已經過去,你以後說不定能長命百歲了。”

馮連雲本無意與她頂嘴,卻還是忍不住勾起嘴角,微帶嘲諷地笑道:“不過如此,我之前歷經百折千磨,這點小事還不在話下。”

他一向嘴硬,陸翎舟便沒說什麽,他發瘋時的模樣或許自己都不記得了,陸翎舟卻牢牢記在心裏,若非痛苦到了極致,一個人絕無可能變成那樣,到了那個地步卻還能夠活下來,還能夠恢覆正常,即便是陸翎舟,也不願再對他冷嘲熱諷了。

從前被賜鴆酒時心中積下的恨意,在看到他受了種種折磨之後,已經消弭得差不多,何況陸翎舟有時很難將面前的馮連雲和那個險些殺死她的安郡王聯系起來。

雖然是一樣的自大和死要面子,一樣的堅定殘忍,但是頭腦清醒的馮連雲和被心魔操控的瘋子究竟是不同的。

清醒時的馮連雲或許會盡力刺殺皇帝,卻沒有足夠的理由賜死陸翎舟。

究竟有什麽恩怨,已無須細算了,想做什麽做什麽,隨意便好。

馮連雲仍有些虛脫,費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陸翎舟在這裏坐著只是為了等著看他會不會醒來,如今已沒必要逗留,起身就要出門去喚宮人來照顧他,卻被他出聲叫住。

“你父親……安毓誠,究竟是怎麽樣的人?”因為很久沒有喝水,馮連雲的嗓音略顯嘶啞。

陸翎舟回身看了看他,眸光清亮,她笑了笑道:“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才對。”

“我也聽說過不少傳聞。”馮連雲手撐在被褥上,費力維持著還算端正的坐姿,“傳言裏,他是個風流瀟灑,殺伐決斷,且不拘小節的人。”

他閉了閉眼,喘了口氣才繼續道:“可在我眼裏,他實在溫和得過了頭,就像溫吞的白開水一樣,從不生氣,似乎沒有喜怒哀樂……簡直就像個垂暮的老人。”

陸翎舟轉開目光盯著虛空,似乎在思索他話中的意味。

“說來也許可笑。”馮連雲笑道,“可至今我仍不相信是他蓄意害我,他不是那樣的人,也沒有做這種殘忍之事的心情。我並非是在自欺欺人,九死一生走到今天這一步,我還不至於幼稚到無法接受現實的地步。”

陸翎舟呆了呆,“那你覺得,你這一身的傷痛又是從何而來?當年教授你內功的難道不是他麽?”

“我不知道。”馮連雲自嘲地笑笑,“所以才想問你。”

陸翎舟垂下眼簾,想了片刻,才道:“我會替你去問問我爹和裁雪堂的人,你先歇息吧。”

語畢,她見馮連雲似乎也沒什麽話要說了,就轉身走出了房間。

院子裏江玄正坐在樹下的石桌邊等她,夏日炎炎,他手中搖著折扇,見她出來便起身迎過來,展開折扇替她略遮了遮毒辣的日光,笑盈盈地道:“他醒了?”

“你怎麽知道?”

“本王相信他的毅力。”江玄悠然道,“反正醒了也未必是什麽好事,他如今只是個階下囚罷了。”

陸翎舟笑了笑道:“我想去山居一趟,你隨我去麽?”

“這麽熱還要上山啊?”江玄有些驚訝,隨即反應過來,“是有東西要拿?我陪你去。”

夏日裏,山間有樹蔭蔽日,反而清涼些,他們二人輕車熟路來到了密林深處的宅院,陸翎舟掏出鑰匙開門,江玄望著熟悉的景致,忍不住感嘆道:“許久沒有來過了,當年我就想著,要是能和你一起住在這裏也不錯,最好養一條看門的狗,平時還可以抱著玩。”

陸翎舟無奈道:“從永安的豪宅淪落到山裏的小破木屋,殿下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

江玄嘻嘻笑道:“和你在一起去哪裏都可以啊,我只是覺得房子大住著舒服些。”

“等到了永安你想養一院子的狗都沒問題呢。”說話間已經進了主屋,宅子近來都沒人打掃,桌上櫃上都落了一層灰,幸而還沒結起蛛網,看著仍算像樣。

江玄往四周看了看,眼底黯了黯,“好懷念啊。”

陸翎舟笑看他,“倒像是你一直住在這裏。”

“我也經常來的。”江玄想起那孤苦伶仃的三年,心像是被紮了一下,然而現在他喜歡的人就在眼前,沒必要提過去那些傷心事了,他隨意搖了搖扇子,問:“你要找什麽東西?”

“父親的手記,我爹都沒看過,直接留給我了。”陸翎舟說著走到書房裏,挪開櫃格裏的一摞書,在後面的墻壁上按了按,那一處藏著暗格,用力一推便開了,她掀起蓋板,取出兩本裝訂完好的舊冊子,捧在手裏看了看。

“為何你住的地方有這麽多機關暗格?”

陸翎舟笑了笑,“這不是很正常麽?殿下你府中沒有,才是不尋常。”

江玄咳了咳道:“本王為人坦蕩,用不著這些東西。”

“將來或許可以試試,可以用來藏私房錢呢。”陸翎舟狀似無意地和他開著玩笑,江玄卻一本正經地道:“不必。”

“也是,可能藏著藏著就忘了放在何處。”

“不是那個意思,我記性很好的。”江玄早習慣了在和她的說笑中落於下風,遂嘆了口氣,湊近了道:“怎麽想起拿這個?和馮連雲有關?”

“這兩本手記我都沒看過,從前只是不感興趣。”陸翎舟隨意翻了翻便合上,道:“馮連雲不相信父親會害他,因此還是讀一讀,替他證實一下好了。”

“你這不是往他傷口上撒鹽?”江玄眨眨眼。

“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陸翎舟笑了笑去拉他的手,“走吧,這裏太亂了,我拿回去再慢慢看。”

手記的內容不算多,兩天便可以看完,在這幾天中,馮連雲要將養身體,江玄要交待永安那座新宅中的各類事宜,準備幾天之後便動身過去,離京在即,他進宮的日子自然也多了些,好與皇帝及兩位皇子多些相處的時間。

唯有陸翎舟閑閑的沒什麽事情,便只在家中翻看手記,其間馮恪托人來找過她表示感激,似乎有意親自見面道謝,被她暫時回絕了。

三四日過去,陸翎舟對於手記中的內容幾乎爛熟於胸,在安毓誠生前,兩本手記應當一直放置在他的住處,直至他死後才被陸華言帶回藏好,陸華言並未看過手記的內容,安毓誠也未必對他說實話,他所說的舊事,也不過是從各處聽來的傳言。

至於裁雪堂中的顏沐、殷雪嶺等人,所了解的到的事實多半浮於表面,更是不可深信,相比之下,手記的內容反而更可靠些。

安毓誠應當沒有必要書寫兩本虛假的手記來欺騙後人吧。

想到這裏,陸翎舟看了看毒辣的日頭,嘆了口氣,出門往皇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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